守御司官员张顺的话,没有得到皇帝大臣的认同;不过他的见闻叙述,还是起到了作用。朱高煦准备召见占城国使节罗潘,当面谈谈。
大明朝有比较清晰的尊卑等级观念,皇帝以正式的礼仪接见外藩来使,一般是外邦的国王来访的时候。
如果来的人是罗潘这种使臣,那么负责接待的人便是朝廷大臣。
所以朱高煦选择在柔仪殿这个燕居之地,与罗潘见面。
早上他离开了奉天门,从武楼来到柔仪殿,这时要见的人还没到。或许负责此事的官员,与罗潘在细节上有甚么争论,稍微拖延了时间。
倒是朱高煦的日本妃嫔秋月香织先来了。
按照朱高煦的意思,轮到侍寝的妃嫔、可以到他日常办公的地方侍候。
并非天天都有妃嫔在身边,有时候轮到一般的女官、便不用来;皇后因经常要召集妃嫔管理后宫,很少到皇宫南边。
还有淑妃贤妃刚生产过,需要调养,她们也不会轻易出门。
秋月第一回到这边,眼神里充满了新奇。
她起初有点拘谨,没一会儿朱高煦的随意,渐渐地影响了她,而暂时这里也没有外人,她便放松了一些。
她在周围走动着,好奇地观看墙边的高高书架、以及大殿中的各种摆设。
“这是大臣朝见圣上的地方吗?”秋月回头问道。
朱高煦道:“朝堂在东边,皇宫的中轴线上。此地是皇帝燕居读书之所,就像书房。”
秋月吃惊道:“圣上的书房真大呀。”
朱高煦随口道:“朕有小的地方吗?”
她认真地点了一下头,过了片刻,忽然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,圆润的脸上出现了隐约的红晕,神情有点不好意思,却仍然带着些许微笑。
秋月伸手到书架上,抚摸着上面成堆的书册,她顺着封面看去,好像在默读着上面的汉字。
朱高煦观赏着大殿上那一抹美丽的景色,忽然醒悟,自己能在这所谓的牢笼一般的皇宫里、呆的很舒坦,主要不是因为建筑的宏伟华丽,以及锦衣玉食的生活;而是这里有很多美人。
当初朱高煦对妙锦说过的一句话,也是发自真心,他觉得自己登基后干得挺好。
在皇帝制度下,目前的皇帝有极大的决策权,当他自认这些决策、能产生极大的积极作用时,心里便会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。
就在这时,殿门外有人叩首,稍许,便见兵部尚书齐泰独自进来了。朱高煦抬头看去,说道:“齐部堂免跪。”
齐泰听罢作揖道:“臣谢圣上恩典。”
秋月见有大臣进来,似乎感到很意外,她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齐泰。
齐泰看了她一眼,作揖道:“臣见过丽嫔。”她向齐泰露出善意的微笑,轻轻鞠躬还礼。
又等了一会儿,大殿外进来了三个人。其中有礼部尚书胡濙,以及卫国公韦达。
虽不是正式召见,但带着使臣来的官员、依旧是一文一武的搭配。
这种场合,勋贵若是柳升会更有卖相,但柳升还在日本国,相比之下韦达的身材不算高大、却也长得精壮端正。
那使臣应该是罗潘,肤色很深、嘴唇厚,眼睛大而眼白多,卷曲的头发梳得像个圆锥一样。
正如朱高煦所料,占城国早已不是当初秦军建立的林邑国。
这个罗潘的名字是音译,不知道是谁翻译的、念起来还有点像汉名,但只是错觉。
此时的大明与占城国的深层关系,比安南国还要疏远了;安南国尚且在大量使用汉字,占城国却已有了字母文字。
三人走到大案前面,都向朱高煦叩首。胡濙与韦达一边拜一边说话,而罗潘只是默拜。
“平身罢。”朱高煦道。
这时秋月已躲到了西北角,在那张茶几旁边坐着,独自摆弄着上面的茶具。
朱高煦没吭声,也没有打算轻易提及占城国勾结黎利叛军的事。
胡濙站到了桌案旁边,对罗潘道:“使臣有何事,现在可在御前禀奏,圣上会为你圣裁。”
罗潘便鞠躬道:“大明皇帝在上,我国与大明朝一向交好,曾多次遣使朝贡。此前安南国胡氏乱政,挑衅大明,大明发兵征讨安南,我国君即刻响应,率军北伐。两国君臣之谊,未曾不睦,而今局面如此,我国君臣十分痛心。”
占城国派来的使臣会说汉话,虽然发音和音调不太标准,但因语速不快,倒也很好听懂。
朱高煦道:“朕希望两国能继续交好。不过安南国与占城国常年攻伐,大明在岘港设立‘使城’,可以就近调和两国关系;而顺化等地,本是占城国赠予安南国的土地,理应清楚归属。”
朱高煦的话说得很委婉,并无敌意。
因这次占城国遣使来京,朱高煦便翻阅过有关的旧档、作了些功课。元朝时,蒙古人便与占城打过交道。
元军攻克了占城国首都,得到占城人的臣服之后,便撤离了占城国;结果占城人立刻将蒙古使节杀死了,两国再次宣战。
元军欲借道安南国,遭到拒绝,结果先和安南人陷入了长期战争。
蒙古人失败的外交经历,也让朱高煦吸取了教训。
他觉得,不能让安南国和占城国结盟;同时也不能仅凭武力征服、逼迫太甚,还是应该留有余地,免得到时候下不了台。
罗潘道:“昔日安南国、将玄珍公主嫁给了我国王、阇耶僧伽跋摩三世,顺化等地乃聘礼。可没过多久,国王病薨;玄珍公主竟然擅自回了安南国,不为国王投火殉葬。此事如此侮辱我国,顺化之地自当收回。”
朱高煦皱眉道:“阇耶僧伽跋摩三世不是睡……已经娶了玄珍公主?”
罗潘拜道:“她应该投火殉葬。”
朱高煦道:“占城有占城的习俗,安南有安南的习俗,朕没听过,安南国王后要为国王殉葬的规矩。但聘礼与联姻,都确实发生了,朕以为占城国应遵守承诺。”
罗潘神色不悦,但没有继续争执,他又道:“岘港一向是占城国的地方,为何要划归安南国,并由大明实际统辖?”
朱高煦沉吟了一会儿。
这时齐泰道:“占城国不是愿意向大明称臣吗?”
朱高煦也开口道:“正如齐部堂所言,臣便要听从君的意愿,道理是这样的。但朕也会兼顾情、理。”
他继续道:“君臣朝贡关系,就像爹与子,仁慈的父亲总是希望、能公平地善待所有儿子。顺化之地存在争议,岘港设立使城也让占城国不舍,朕都已知晓。不过占城国应放下这些争执,听从朝廷的安排;朕考虑情理,会补偿你们的国王,把真腊的一大片地方划给占城国。”
朱高煦说罢,从桌案上翻出一张地图,提起朱笔,便在上面顺手画了一圈。
地图上有原先的国境线,占城国南方的领地,大概到芽庄、金兰湾南边。
朱高煦重新画了一笔,把占城国的国境延伸到胡志明、头顿地区附近。
(金兰湾是一个大海湾,几百年后苏联的航空母舰曾驻扎在此地,但此时它还没有发展起来,帆船也不需要那么大的深水湾。)
朱高煦拿起地图,向前一递。齐泰弯腰伸手接过,看了一眼,便拿给了罗潘。
“西贡湾(头顿,因明初真腊人从那里出发、前来朝贡,明朝给取了个‘西贡’的地名,意为西来朝贡之意),名义上将属于占城国,而大明将在此地建立另一个‘使城’。”朱高煦道,“南边的地盘不小,占城国王失去顺化等地的不快、是否能抵消了?”
罗潘看了一番,说道:“大明皇帝明鉴,顺化、岘港是我国已有的土地,而西贡以北的土地却还在真腊人手中。”
卫国公韦达,这时终于忍不住不爽了,说道:“顺化不是已经被安南国攻陷了?你再啰嗦讨价还价,占城国都城,也将不在你们手中。”
朱高煦伸手制止韦达,和颜悦色地说:“既然我朝要在西贡设使城,必定是要实际控制的。官军驻扎西贡,到时候占城人去接收北面的土地,还有甚么难度?不要急,目光得看长远。”
罗潘无奈道:“臣定将大明皇帝的旨意传达国王。如果我国遵守陛下的意愿,陛下能制止安南军、向我国都城进攻吗?”
朱高煦想了想道:“如果占城国诚心称臣,配合进入我朝的体系之内,朕当然不愿意看到占城子民遭受屠戮,必将制止安南军继续南进。但你们作出回应,一定要快,因为南攻的军队不是大明官军。”
罗潘只得向朱高煦鞠躬。
这时齐泰的声音道:“圣上金口玉言,很有诚信,答应给你们的地方,必会尽力做到。尔等君臣也该庆幸,圣上是宽和仁慈之君,否则事情岂能如此了结?”
朱高煦道:“大多事是看实力的。君主如果只有残酷、没有仁慈,便很难让国家强大。朕不是那样的人,你回去叫国王安心,并且要看清形势。”
罗潘答应之后,拿着一张地图鞠躬告退。